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王曉瑞報道

10月20日，廣州花都體育場，有個人的心情格外復雜，肖智。在廣東廣州豹的賽季收官戰(zhàn)，俱樂部為他舉辦了一個聲勢不小的退役儀式。還是那個29號，依舊矯健挺拔，在踢完20分鐘后，他的球員生涯就此謝幕。

在職業(yè)生涯的暮年，肖智選擇回到廣州。那里是他足球生涯的起點，遙想14歲離家，第一站就是廣州太陽神；而廣州同樣見證了他的高光：闖蕩富力4年，進入國家隊，參加12強賽和亞洲杯。在退役時，能夠得到如此高規(guī)格的告別儀式，他的初心得到善報，一如過去21年忠于自己的事業(yè)一樣。

他的退役，代表了一個時代的完結(jié)。作為85國青僅存的最后幾位“活化石”之一，在肖智的身上，有著太多85一代的影子。他的堅韌、不屈、視野乃至人生，都不禁讓人重溫起那個光輝歲月……

永不后悔亞洲杯打封閉

提及肖智，許多人率先想到的就是亞洲杯，對泰國隊的那記扳平球。但很多年以來，每當與記者回首往事時，肖智始終滿懷遺憾：“倘若不是因為受傷，我真覺得我們可以和伊朗隊搏一搏。”

事實上在那一場前，他就這樣想的：“泰國？直接干掉！我的目標，是跟最強的伊朗隊較量一把。”5年前他這么說，5年后亦是如此。“對陣泰國那場，在替補席看比賽時，就是很不服氣先丟一球。但我覺得，只要時間夠用，我們肯定能扳回來。”結(jié)果，扳平那一球正是由肖智打入，距離他披掛登場僅過去3分鐘。而事后人們才得知，肖智在賽前打了針封閉。

其實在前一年，他的狀態(tài)很好，中超、足協(xié)杯加起來打進8球，還有5個助攻。“但沒辦法，30多歲的身體，一年都沒怎么休息，加上傷病、疲勞，當時是真的疼。”

那時在阿聯(lián)酋，外界都以為他是肌肉拉傷，實際上并不然。他是傷在坐骨結(jié)節(jié)，俗語叫屁股根。提到此處，肖智的思緒一下子回到兒時。“聽上去可能會不可思議，因為這個傷是在我14歲，去廣州太陽神之前受的傷。”1999年，他到北京專門對此做了手術(shù)，此后二十多年沒有復發(fā)，卻在阿布扎比不期而遇——亞洲杯前最后一場熱身（對陣瓦赫達），一個凌空倒鉤，噩耗襲來。

但在前線，肖智根本沒有時間治傷，“那個疼痛，我自己是知道有多么嚴重。但是沒有辦法，這是我在國家隊的最后一屆大賽，肯定需要做出一些犧牲。”除了對陣泰國，踢伊朗前，他又加了一針封閉。

靈光終究只有一現(xiàn)。5年過去，他依稀記得在國家隊的最后一腳射門。“就是最后幾分鐘那個球，皮球傳過來，我左腳一推，但一點兒勁都沒有，明顯射門發(fā)不上力，要不然還能追回一個球。”他打心里還是覺得，發(fā)揮更好一些的話，逼平伊朗不是沒有可能，“我上場時還是0比2，假如能迅速追回一個球的話……”和盤托出之后，他仍心有不甘。

而為了亞洲杯，他付出的代價太大了。那年直到7月27日，亞洲杯結(jié)束后六個月，他才重回賽場。

其實，治療和康復過程還比較順利，問題在于發(fā)現(xiàn)得晚。“都以為是肌肉拉傷。亞洲杯結(jié)束后，我還跟著富力隊到澳洲冬訓，但國內(nèi)的核磁共振沒拍出來。”后來，肖智是在德國發(fā)現(xiàn)端倪：“我記得特清楚，核磁共振拍了一個小時，850歐一次。拍完一看，里面的肉深層次有一道裂痕。”漸漸地，他終于明白了疼痛的由來，“那個地方存在裂痕，一直是裂開的，在比賽中，拽的骨頭一直在疼。”

那個賽季，肖智最終只踢了6場球，進球也縮減到1個。年底，富力并未與他續(xù)約。此外，因為沒有達到合同中的出場標準，有一筆績效獎也沒了。

“代價確實是非常大，也犧牲了很多東西，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，當時踢亞洲杯就是要拼，肯定要拼。”哪怕退役之時，他都堅稱，永不后悔。“沒有什么可后悔的，能給到我這樣一次機會，那個年紀在國家隊，太難得的，我必須要付出所有。”

吃苦不忘挖井人

與記者重溫這段亞洲杯往事時，肖智說得惟妙惟肖：“咬牙，真是咬牙。”多年以來，我一直想探尋這段吃苦背后的根源，最后卻發(fā)現(xiàn)這不過是小巫見大巫。

“在我的右肩膀里面，還有好幾顆鋼釘呢。”這個傷病，是他在2013年昆明冬訓時落下的。但整整十年后，他都沒有機會取出。“因為每年任務都比較重，在河南要保級，到富力拼亞冠，后來還要參加教練員學習班。”一旦重新打開鎖骨，至少需要休息兩三個月，肖智根本接受不了。

前兩年，他為此專門找到兩位主治醫(yī)生，答復竟出奇得一致：“你這種情況，只能等到退役以后，需要重新在里面對增生做個重建，把骨頭重新再連接一下。”然而，真到了退役時，他反而是不以為然：“無所謂了，以后找時間弄就行，就是不太好看。”他說，“這鋼板在里面裂了好多年，估計已經(jīng)斷了。”

可翻開肖智的履歷，受傷猶如家常便飯：韌帶撕裂，膝蓋損傷。哪怕是39歲踢中乙，前段時間，他又在一次拼搶中頭部受傷，縫了24針。

為什么這么拼？或許就是從小養(yǎng)成的習慣。好比14歲第一次手術(shù)，坐骨結(jié)節(jié)骨裂形成的背后，是每天在煤渣地上訓練鏟球。久而久之，骨頭不斷摩擦地面，導致發(fā)育出現(xiàn)問題。

但對于此，肖智真沒有當回事。嚴格來講，對于一位出自體校培訓制的運動員，這些東西確實司空見慣。他反而很懷念那段歲月：早晨6點出早操、下午4點半放學，蹬車半小時到體校練球，無論下雨、刮風、降雪，都是如此。還有為了提早完成功課，在路上先到交通崗亭寫作業(yè)，一天要練上兩三個小時，直到天黑后看不見球再回家……凡此種種，他都覺得是個樂趣：“當時覺得不苦，就是特別喜歡，就是一種摯愛。”

所以有機會回河南，他都要找時間和啟蒙教練王慶相聚，還有將其帶到廣州、上海的樂敬忠，后者是徐根寶的學生，也被肖智視為職業(yè)生涯的領路人。“沒有他們，就沒我肖智的今天，我到現(xiàn)在依舊感激他們帶著我開小灶、練專項，就是沒日沒夜地練。一年有365天，我們要練362天，那個時候，哪有六日休息一說，沒有休息，就每年春節(jié)能放三天假。”后來在富力時，他能擠掉外援吉安努踢上首發(fā)，斯托就盛贊肖智底子好、能吃苦。

但剛上小學時，肖智先參加的是田徑隊，后來一度被市體校排球隊看上，他還為此練了一個暑假，但很快就棄排從足。現(xiàn)在，他覺得這是“最輩子最正確的決定”，但實際上，肖智所在的東方三小，就是洛陽著名的足球特色校。也就是在代表東方三小的一次比賽中，他被王慶“撲”個正著。

時至今日，他都會記得兒時所參加的那些市長杯、省長杯，還有學校之間的各種對抗賽。肖智自認，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進階，也是最大的幸運。

“難道最大的幸運不是趕上金元足球嗎？”

“不是。”他斬釘截鐵地說，“最大的幸運，是我們這一代人剛開始踢球，在青少年培養(yǎng)階段，就趕上一個良好的大環(huán)境。不僅是在洛陽，大連、沈陽、青島、上海、天津、廣州、南京……在上世紀90年代，都有很好的足球氛圍。你要知道，對于一位想踢足球又有點天賦的少年來講，有一個特別好的土壤環(huán)境做基礎，是多么好的一件幸事啊。每天都有訓練，每周有比賽踢，老教練給你做引路人，整座城市選材優(yōu)中選優(yōu)。在這種環(huán)境下，你必然是心無雜念，把自己全部投入在里面。”肖智覺得，土壤之于青少年是明燈，是通道，亦是方向。

而后來到建業(yè)，他自認是在第一次進階的基礎上有了進化。特別是唐堯東、賈秀全執(zhí)教時，河南隊采取軍事化管理，隊員成家大多也不允許走訓。肖智覺得，在建業(yè)那9年，練得不僅是吃苦，還有意志力和隱忍，甚至逆來順受：“從爭冠到打亞冠，從保級到降級，再到?jīng)_超，什么沒經(jīng)歷過，最后也都扛了下來。”第二次進階中，肖智說他練就了一顆堅持的心。

31歲，相見恨晚扎哈維

熟悉肖智的人都知道，他最崇拜的球員就是扎哈維。一方面是后者在中超的卓越表現(xiàn)，但在隊中，他看到的是一個不為人知的扎哈維。

“在我心中，他就是中超史上最好的外援，也是最職業(yè)、最用功的外援。”

多年以來，他幾乎逢人便說扎哈維的榜樣力量。“外界都說他的特點是射門好、技術(shù)好，但是在我看來，訓練，就是他的最大特點，扎哈維的訓練習慣真的太好。”

人們都知道扎哈維愛加練，但加練的目的是什么？“他要不斷維持自己的特點和長處，比如射門，不讓射門能力下滑。所以，要訓練各種方向的射門，運用各種方式射門，每天都要訓練，放假也要加練。”肖智同記者揭秘道。除此之外，針對射門動作之前的跑位、接應，包括高強度條件下的擺脫和出腳，扎哈維都要不斷地練習。

有一次恰逢賽季結(jié)束后休假，扎哈維給肖智發(fā)來一段視頻。只見在海灘上，放了個標志桶，上面擺一個球，扎哈維還在練射門。后來他才得知，即便是在假期，扎哈維還給自己找了一位私人教練，勤耕不輟，給肖智佩服得五體投地。

“能舉的例子太多了。日常訓練，他比所有人提前一個小時到場地訓練。還有我們踢熱身賽，他在賽前那么認真地綁腳、熱身，那么虔誠地做禱告，所有事情都是100%投入。”

再后來扎哈維去了埃因霍溫，肖智還時不時與他聯(lián)系。漸漸地，他領悟到這位偶像的人生觀：“他一直都是有目標，就是要去歐洲豪門。我覺得，這就是我們中國球員所缺乏的，包括我們這一代比較缺乏的東西，也是我在他身上學到的最大收獲。”肖智感慨，“可惜啊可惜，我是在30歲以后才遇到他，學得已經(jīng)晚了。假如年輕時就能遇到扎哈維，也許有些遺憾就不會再有了。真的，他是我這么多年來，經(jīng)歷的四五十名外援之中，唯一一位改變了我對足球看法的人，在我的心目中，他就是中超最好的外援。”

但肖智也承認，在富力的4年，他完成了第三次進階，也是人生中質(zhì)變最大的一次進階。

“我真的很感謝斯托伊科維奇，在那個年代里，能給中國中鋒一個主力位置。”效力富力的那4年，除最后一個賽季因傷休養(yǎng)大半年，每個賽季他都能打入七八個球，這在金元時代中超，尤為不易。

“很明顯那是一段漲球期。”他總結(jié)道，“拿球更加自信，腳下、搶點、配合都有提高，也敢于在前場做動作，踢得非常自如。”斯托治下的富力隊不僅崇尚進攻，而且富有激情。“就在2017年、2018年，一下子我的個人特點就得到釋放，把我的很多本領都激活了。”當然，身邊有了扎哈維做榜樣，他也習慣加入到富力加練小分隊。

正是憑借第三次進階的升華，肖智第一次叩開國家隊大門，在他32歲的年紀。

半生遺憾，大悟人生

而說回國家隊，他依舊是遺憾萬分：“一個人的一生可能會有很多遺憾，但對于我，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沖入世界杯，最后只差1個積分。”

肖智是在那屆12強賽后期才被里皮選中，算是“遲到者”，實戰(zhàn)作用卻很顯著。對陣敘利亞，他助攻吳曦打入反超球；末戰(zhàn)卡塔爾，又親自打入絕平球。他說，可以給自己12強賽的表現(xiàn)打個90分，但是，90分也是一種遺憾。“其實直到踢完最后一場回到酒店，那種遺憾才是涌上心頭，落差感一下子就很大，因為就只差了1分，反而就覺得馬六甲那場球……真的是分分值千金。”

直到后來扎哈維的離開，再加上閱歷和年歲的增加，這種遺憾反而愈發(fā)強烈。“我們這批人從小那么苦的練球，也在大賽中算是付出了全部，但我覺得，還是平時應該再努力些，最終沒有出線，我覺得還是努力得不夠。”肖智坦言，“至少在扎哈維的身上，我是能夠看到我們的差距，它就是面鏡子。”

也正因此，在步入而立之年后，不管到哪踢球，他在每一站都給自己設立一個小目標。特別是在最近幾年，投奔青島海牛，他帶隊完成了兩級跳；中途加盟沈陽城市，半程4球帶隊保級；哪怕是后來到廣州豹從中冠起步，這兩年踢下來，球隊也如愿完成兩級跳。

所以，他從不后悔當年選擇了足球，從而放棄排球。“也許足球更適合我，但我覺得，我對得起這份職業(yè)。”

在肖智的眼中，什么究竟是職業(yè)？一是忠誠，二是尊重。肖智說，“所謂忠誠，是要忠于自己的事業(yè)，你每走的一步，都要爭取完成一個目標。尊重，就是要尊重足球的客觀規(guī)律。”

但在8段俱樂部生涯中，對于天津，他還是有一點慚愧。“（2019年）手術(shù)影響還是有的，加上那年（2020年）趕上疫情，冬訓也不系統(tǒng)，到天津時又很晚了……”他始終覺得自己沒能為天津隊保級出太多力。

也就是當年在天津，他告訴記者，他要像李同國學習，爭取踢到40歲，但最終肖智還是沒能實現(xiàn)。不過，他信誓旦旦地表示：“我不會離開足球的，我還有下半場，爭取彌補那些上半場的遺憾。”

一切猶如百轉(zhuǎn)千回。